
安德睿心里略微轻松下来,想着自己和玛丽不管如何为对方的世界而自我挣扎,总算不再是只有他们两人,永远的两个人,分享男女之间的吸引,分享同窗之间的默契,分享生活共同体的坚韧,最后是分享不能告诉第三个人的孤独。他们显然早已陷入这样的孤独里去了。
“安德睿亲爱的,今晚买了牛肉,你看看厨子准备得怎么样了吧。玛丽一改日常无所谓、随意地敷衍着说那种鸡肉鱼肉不都是肉的推脱之词的模样,脸上若隐若现的灿烂让安德睿感到了稍许的不安。他移动脚步朝会客室尽头的双开门而去,关上门的时候,那平淡无奇的日常里,自己对吃牛肉的执着,像一抹无形的细烟一样从这个房子的每一个窗缝门缝里溜了出去,安德睿靠在门上,像一个女人一样哑然笑了。身后的起居室传来了来自这个东方国度,黑发白皙的上流社会女人文雅而低声的交谈。
“玛丽你没有孩子你不懂。嫁给了杂货商,虽说家里的分店一家一家开得起劲,可毕竟本家是那种闹市区,孩子大了就往外面街里跑,就像街上尽是的那种,嗯,那种不三不四的小崽子了。”那是阿远的声音,她随即开始咳嗽起来,“所以呀,我想着跟他们一起搬到别墅里去,喏,虽说不是你家这种公馆区那么清静,但毕竟周围都是读书人呢。可我每天要放贷,收贷,还有算账,管钱,银行里也要跑,想想要是孩子不跟着我就算了,跟着我互相拖累,而我又两头放不下...”
“贷款啊,账务啊,银行啊那些事,我都不管了,一开始几年还管着点,”高梨以一种笃定而权威的口气说,“现在我主要盯着两个孩子读书,不像我们那时还出去读书。我夫家的排场你们也是知道的,儒学自不用说,兰学也是一概要学的。剑道的课会找武馆的孩子一起练,网球的话,家里也新建了场地,雇了两个陪练。”
“那你干什么呢?”玛丽的声音显得很是细弱。
“我?我严加管教啊,从头盯到尾啊。能不能培养出出色的继承人难道不是我的职责吗?以后这个世界靠的可不再是华族的遗产,更不是投机取巧的金钱游戏,靠的是智慧,能力和手腕了。”高梨说教一般地说。
“你能独掌家内的生杀大权,真是幸福。哪里像我,处处被老夫人限制,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丈夫从早到晚不在家,我都变成了老夫人的贴身丫鬟了。”凯瑟琳抱怨道。
大厅此刻传来了女人们应景的笑声,这样的笑声有些不自然,似乎要变得嚣张而狂暴,但又因为每个人高贵的处境,作为这个民族女人的内敛和贤淑最终被彼此压抑了下去,变成一种悄声的,敏感的,小心翼翼地微笑。
送走客人的夜晚,天空阴沉起来,不久便下起了瓢泼大雨。玛丽安静地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不吱声地呆呆望着夜雨。最后她才发现安德睿也拉开了移门,在玻璃窗半步距离的地方默默地站着,任凭猛烈的雨水冲刷玻璃窗,就像一张张融化的可怖的脸,沮丧地附在窗上,又百般无奈地化作淤泥。“安德睿。”
“嗯?”
“今晚的肉,好吃吗?”
“啊。很久没有和那么多人一起吃了,食不知味啊,食不知味。明天还吃牛肉吗?做炖牛腩吧,你说如何?之前在格拉斯哥的时候,有一个曾经做下人的天才,味觉超常,他从不按厨子的要求做菜,什么多少盎司肉,多少盎司芝士,多少度的水温,炉子要多少度,他全凭本能,然后能烹饪出完美无缺的料理,我还留着几页他手抄给我的食谱呢。”安德睿不知不觉就滔滔不绝地聊起来了。
“安德睿,你是思乡了吧?”
“这怎么可能?你看我,每天去澡堂泡澡,去酒馆喝烧酒,用毛笔练字。噢,明天不去澡堂了,下大雨,露天池子的汤都凉掉了,泡不得了,无趣啊。还有什么,那天和酒馆的大爷吵起来,为的无非是威士忌和烧酒孰优孰劣的争论。威士忌我是遍尝无数,烧酒确是不胜酒力啊,什么时候你带我去博多一趟,把博多的名烧酒喝它个遍。”安德睿天马行空地说着。
“安德睿,今天我又重读《名利场》了。你知道《名利场》里哪句话总是让我念念不忘吗?”安德睿没有去看妻子的表情,只是瞟了一眼她的侧影。此时的玛丽又换上了日常的鹅黄色底小簇花纹的浴衣,摇椅后面的那面木墙上贴了特意为玛丽而画的金盏花,是玛丽唯一坚持在家里装饰的白描画。纯白的纸面上只盛放着一朵万寿菊,画匠用心地在淡橙黄的密集卷曲花瓣中镶嵌了条条如行云流水般的金丝。这是一墙在月光下格外迷人的优雅花朵,可是在雨中,在萧索的今晚,它衬托着手捧厚厚书页的玛丽,仿佛玛丽也成为了它的同类,正在用灵魂中深不可见的另一个自己的声音说着自己的名字:MARIGOLD.HAYASHI。她自幼成长在传统却又张开双臂欢迎西方世界的家庭里,但是灵魂里的她,还是那个林万寿吧。现在她既不是玛丽也不是林万寿,她迷惘地游荡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夜雨的虚空里,没有归宿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