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家中需先穿过自己挑选邸宅时第一眼就迷上的玫瑰花园。虽然不是故乡的高地风情,这所玫瑰花园也的的确确是照着南法的一些庄园而建,有着拿破仑时代奢华一时留下的轮廓和迹象,但只能勉强说是轮廓而已。新婚的那阵子,比起学生装,玛丽更喜欢穿安德睿母亲买给她的几套很有少女感的蕾丝洋服。安德睿母亲在他们俩回欧洲度蜜月的时候,总是带着玛丽四处逛服装店和裁缝店,结果玛丽尽是挑了一些款式略微保守的洋装,基本都是白色系,最多有一些暗色的田园碎花,高领,细丝绒领带,或者带着一层垂坠坎肩的高腰裙。和身材丰满的欧洲女人不同,玛丽穿起洋装来,比穿学生装显得更加年轻,苗条,娇嫩。安德睿的母亲不由地称赞着:“真是约翰派珀罗画里走出来的姑娘啊。”所以那时的玛丽的身影,就和玫瑰园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了。未做修葺的玫瑰园主要是没能找到合适的本地园丁,所以除了成片荆棘枝叶里冒出的色彩不均的白玫瑰,黄玫瑰和红玫瑰,更有一些说不上颜色的,带着一些死亡气息的残花镶嵌其中。奖杯状的石膏花坛里长满了杂草,曾经精雕细琢的羊头家徽上也布满了不规则的裂纹。可是庭院中央的三层小喷泉池子始终流水汩汩,伴着悦耳的鸟叫虫鸣声,透露出一种别样的娴静风情。深浅不一的粉玫瑰从贝壳花纹的喷泉底座羞涩地探出头来,零零散散地落在池中,倒影出玛丽的笑靥。可是这一切是多么孤独啊,多么多么的孤独啊。他的玛丽并没有繁花中的女眷相伴,结婚后,玛丽的亲戚同学们就渐渐和她疏远了关系,而玛丽和周围的洋人太太们也合不来,她虽然穿着纯白的洋装,虽然收藏着后印象派的画作,虽然也熟读萨克雷的《名利场》,甚至还会弹奏《音乐、恋爱和美酒》和《落日》这样d小调曲子的片段,还能用英语唱着:“西风无声地吹拂,湖水在脚下睡着了。那光辉的景色,已从我眼前消失”这样的歌声,可是她没有办法融入那些太太们。而她学生时代的旧友们很多都没敢冒险嫁给欧洲人,而是选择了本国的官僚,学者和军人。
“唔,果然不在园子啊。”安德睿一脚踏在满地的枯叶上,有些怀恋地望着园子里倒映出的日光。他耳边仿佛想起曾经和玛丽一起吟诵的诗歌来——“tooseektheedidIoftenrove,throughwoodsandonthegreen,andthouwertstillahope,alove,.stilllongedfor,neverseen(我时常漫游,为了找你,穿过树林,踏过绿地,如今仍在期待,虽不相见,你仍是希望,是爱情)。”此刻他脑中又瞬间飘过澡堂大婶两颊的桃花,飘过酒馆里那些形形色色和他交谈喝酒的黄皮肤男人们,再看看自己一身质朴无趣的甚平,耷拉的一只无力的手臂,赤脚和小腿上蔓延的略深色的腿毛,还有瘦削的侧脸。往露台边的窗户望过去,墨绿色窗帘默默地拉起,映衬着他灰土色,赫然写着“神经病”的脸。一股虚幻的肉香从空气中飘散而来,取代了玫瑰新鲜的气味。他像是看透了虚幻之境一般无精打采地往屋里走去。嘴里嘀咕着:“华兹华斯。”
当安德睿拖着闲散的步子走进会客厅时,光线宜人,有些年头的黑樱桃木的雕花茶几上摆满了精致的草莓大福饼,抹茶巧克力,英式的多层点心架上摆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曲奇,司康,葡萄干和坚果,维多利亚式的精致红茶套装规规整整地摆放在三位客人座前,淡雅的锡兰红茶飘散着热气。这三位女士无不穿着精致的和服,发髻也妥妥贴贴的,而招待她们的女主人玛丽却久违地换上了白色的洋服套装。安德睿有些尴尬地打量着这些曾经对他而言,陌生而稀疏地不能再遥远的东方女性,仿佛时至今日,当他已经和其中一位幸福地共结连理,这样的女性们对他而言却依然充满着神秘的无解。
“夫人们。”安德睿难堪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松松垮垮的夏日甚平让他一个大男人觉得异样地空虚而胆怯。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哪里穿错了,左右不分了,有一种衣不附体的羞怯感。
“好久不见啊。”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瘦高模样的夫人轻柔地笑了,安德睿这才看出这是玛丽读书时的同桌,高梨,但结了婚又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好。这个女人一身藏青白梅服,前额的头发烫成波纹,即使坐下喝茶聊天,也不忘把丝绸的手袋紧紧地捏在手里,丰腴的指间,是一枚浊色而古典的祖母绿戒指。随着她主动地问好,另外两位共坐三人沙发的夫人便也学着她的姿态矜持地点头示意起来。一位是玛丽的学妹,英文名字是凯瑟琳,她显然透露出一种对于过于庄重姿态的不适和慌张感,淡紫色的千纸鹤图纹和服把她略施粉黛的脸颊衬托地有些稚嫩,而头发确实没有完全搭理齐整,有些天然卷的鬓发,微微地翘着,而她也意识到了那样,时不时地捋着自己的脸庞。另一位就更显不堪,是一个四处可见的发福妇人,如果把澡堂大婶收拾收拾,再塞到她黑色的和服里,头上抹点发油,也差不多一个样子。她是叫阿远吧,当年学校里也有不起英文名的女学生,阿远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