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锁的房子》：身体与 心灵的双重沉溺

文/王淼

《上锁的房子》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三岛由纪夫自少年时代初涉文坛，至四十五岁那年自杀身亡，其间三十多年创作的风格各异的短篇小说共十二篇。这十二篇小说的写作既贯穿了三岛由纪夫的生命历程，也展示了三岛由纪夫人生不同时期的创作面貌，而小说写及的内容，则囊括了从社会矛盾到人性矛盾的方方面面，虽然篇幅短小，却以有限的文字传达出唯美、冷艳与瑰丽的意蕴，与三岛由纪夫的长篇小说彼此辉映，共同构筑了一个美丽与残酷相互交融的文字世界。

在日本当代文坛，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向以奇崛的想象和凄艳的格调而深受赞誉，沉静之中隐藏刚毅，旖旎之间蕴涵决绝，当是三岛由纪夫文学创作的显著特色。书中收录的《彩绘玻璃》和《祈祷日记》乃是三岛由纪夫十几岁时的少年之作，前者写一对渐入老境的中产夫妇，与他们的侄子和女友之间的微妙关系，以细腻、精准的笔法，描绘出他们日渐消沉与晦暗的心理，以及他们努力“将悲伤装扮成喜剧”的精神状态，其中隐隐流露出一股死亡的气息。后者将日本古典文学的趣味，巧妙地融入现代爱情的描写之中，形神兼备地描摹出初恋男女的犹疑、纠结与试探，那种心神不定、焦躁不安的情绪，总是同茫然寂寥之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这两篇小说中，很难说没有少年三岛由纪夫本人的影子，而其个人风格与思想倾向亦已初露端倪。《慈善》写战后一个小职员的情感生活，他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体验着有悖于道德的快乐，但当他发现连恶行也具有日常性时，一切都变得索然寡味，那种赤裸裸的孤独生活，说是寻求，实是拒绝，从而印证了三岛由纪夫的“战争使道德沦丧，这是谎言。道德随时随地都会跌跤”的论断。

与这些关注个人情感的短篇小说相比，三岛由纪夫关于“俗物”的短篇小说同样发人深省。在《讣告》中，三岛由纪夫即着力塑造了这样一个“俗物”：一个财务省的金融局长去下面的县厅视察，面对一帮下属，拍马溜须者有之，阿谀奉承者有之，那种小官僚的自足和虚荣，小胥吏的自私和圆滑，各种丑态无所不有。在《怪物》中，三岛由纪夫塑造了一个曾经有着种种恶行、如今已经行将就木的没落贵族，当恐怖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内容时，这个囹圄中的身体与囚禁中的灵魂，还依然“悄悄梦想着寄望于微妙复仇的生存方式”，以之再现了那些“人生确实具有丑恶内心外现的重要瞬间”。如果说《怪物》是一篇对恶男恶行的记录，那么《江口处女备忘录》无疑是一篇对恶女恶行的记录，而《上锁的房子》更像是一篇对于爱与残虐的嗜好者的内心独白——一个信奉“爱，必须回归残虐；爱，就是杀戮”的男人，他的得意与失意、怜悯与残酷，他内心小小的结晶的无秩序，保存在小小的上锁的房子里，“上锁的房子”一语双关，既意味着身体的沉溺，又意味着心灵的沉溺，两种沉溺相互纠缠，构成了三岛由纪夫笔下人物的精神内核。

事实上，在三岛由纪夫笔下，无论是“健全人的沦落”，抑或是常常被他揭露和鞭挞的“俗物”，他们都属于思想扭曲的人种，也各自呈现出不同程度的人性的阴暗与变异。三岛由纪夫既能够深刻洞悉到这种人性的阴暗与变异，也善于揭示这种晦暗中才能够保持的情感的秘密，他描写人生的沉溺固然能够令人心生悲悯，他描写时光的流逝同样能够让人倏然心惊。三岛由纪夫的感情是热烈的，热烈之中却透露出刺骨的冰冷，三岛由纪夫的文字是冰冷的，冰冷之下却流动着幽幽的暖意——他笔下的人物犹如一只只沾上了灭蝇纸的苍蝇，总是在命运的撕扯中做着无谓的挣扎，也总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最终不可避免地走上穷途末路。三岛由纪夫说：“人对于爱与残虐的嗜好，本质上是一种东西。”他的短篇小说所体现出的依然是传统日本“菊与刀”的精神，他将优雅与冷酷，唯美与凶残，不可思议地糅合在一起，形象地展示出日本民族双重背反的文化与人格。

《上锁的房子》，（日）三岛由纪夫著，陈德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